在辽宁的所有城市里,我独喜欢一个地方:丹东。喜欢,有两层意思,一是从理的方面说,丹东是个漂亮的城市,满大街植合抱粗的银杏树,秋天金黄色叶子煞是好看。江边的早晨或者傍晚,雾霭隐隐,慢跑或者吹拉弹唱,如入仙境。这个城市生活节奏不快,很适合我的性子。二是从情的方面说,这里有一个忘年交的朋友。这朋友每每想起,必使我内心有焚香净手的冲动,觉得内心肮脏时想他,实在是一种大不敬。
我这朋友是个小人物,却在当地有大名。小人物有大名,往往不是官方封的,一是小人物有大才能,二是小人物有怪异于他人的地方。我这朋友属于后者。
大约是年的时候,我初入记者行,阅历尚浅,脑子里有“铁肩担道义”的冲动,总想写些人间不平事。记不起什么原因,有一次跟两个同事去丹东采访,饭桌上与当地人聊起当地的奇闻轶事,说有一个警察,不办案,专门下了班去车站码头找“彪子”(大连、丹东一带对傻乎乎、有智力障碍一类人的统称),遇上了,就领回家,再想方设法给找家,买车票给送回去。我那时有年轻人的热血沸腾,遇到一个好的题材,总觉得是上天的恩赐,于是饭不吃了,问清了他家的大体方位,急三火四地跑去了。
这个人叫李永财。
那时他家住一个两居室的房子,没有装修,拥挤,破破烂烂的。他个不高,穿一件古铜色的毛衣,袖口、肩肘处都有洞,露出毛线。黑、瘦、脸上有沟壑一样的皱纹,饱经风霜的样子。家里的陈设也略为简单,一套破旧的沙发,一台黑白电视。略为显眼的是家里有一台盖着红布的电话。那年月,家里能安得起电话的不多。家里有四口人,老伴姓王,一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中年妇女,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,大儿子当兵去了。
听完了来意,他叫儿子喊我叔叔,那个小伙子扭怩,觉得喊一个长几岁的人为叔叔不好开口,我也觉得不合适,说叫哥哥吧,他不同意,于是争来争去,我说我喊你“老李”吧,这才勉强算答应。
他叫老伴沏茶,茶端来,是一个布满厚厚茶垢的大茶缸,上面依稀可见“毛泽东思想放光芒”的字样。让他讲讲他的故事,他讷讷不能言,仿佛羞于出口。他老伴说,就他那么点彪事,还值得上报纸。一脸的不屑。不屑是觉得这种事太小,上不了台面,另外暗藏着满肚子的怨言。
那天我没有记笔记,也没带录音笔,就耍了点小坏心眼,让他老伴讲讲满肚子的委屈。他老伴没多少文化,但数落起自已的男人,和东北大多数女人一样,头头是道。这委屈有四:一是三天两头往家领“彪子”。这些“彪子”,基本上都是老李在火车站、码头“遇到”的,遇到了,就往家领。领回家,洗澡、吃饭、换衣服。有时领回来的是女的,做妻子的还得给洗澡,陪着睡觉。家里常常弄的乱七八糟。二是不顾家。李永财下了班,第一件事不是回家,一定是骑着自行车先去车站、码头转一圈,有时候遇到“彪子”,人家不跟着来,他得慢慢做思想工作,有时还跟着人家东游西荡,直到哄回家为止。三是担惊受怕。这里面又有两层意思,一是担心老李挨打。这些“彪子”,大多数人的精神都不正常,你跟他答话,他还以为是抢他吃的东西。老李为这个,没少受这些“彪子”的袭击。二是自己担惊。有一次,一个女“彪子”被老李领回家,这女的死活不换衣服,光着身子在屋子跑。好不容易哄她穿上了衣服,睡到半夜,惊然发觉那女的蹲在窗台上正准备试着跳楼。老伴说,这家里要是出了人命,怎么说理呀。四是攒不下钱。领回家一个“彪子”就得换身衣服,送走时,还得买车票、吃的、喝的。这些不说,就说这电话钱,她老伴一指那台电话,“安装费好几千,一个月电话费,好几百,全是长途。他要是给一个人找到家,没有一二十个电话,根本联系不上。他这人还穷讲究,单位的电话一概不用……你看看他穿的”,她老伴撩起老李的衣服,“你说现在还有人穿这么破的吗,刚买的衣服,转眼就脱给那些彪子了,现在,我都给他买不起衣服了。”
她老伴抱怨完,一脸的没辙。老李在旁边嘿嘿地笑着,也不答语,偶尔反驳一句,老伴一瞪眼,他立马讪讪地不敢言了,是那种做了亏心事似的理亏。
我问老李,找“彪子”多少年了?答曰不记得了。找了多少个,没有数过。
他老伴从另一个屋里抱回一大撂夹子来,说这就是他的宝贝。我翻看,里面是老李自制的表格,记录着他找到的“彪子”的大体情况,不专业,字迹也不好看。但详细记载着找到的是什么地方的人,怎么送回去的,联系人是谁。其间没有一句描述他寻找的过程。这样的本本,粗略估计也得有上千人吧。
还有几本,是报摘,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寻人启事。我问这个什么用,老李说,我找到一个——他嘴里从不用“彪子”这个词,我想他是把他们当人看——就对比一下,对上号了,就省却了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的麻烦。
我说,我能打个电话吗,问问你找到人的情况?
他说,你随便问。
我从他送回去的人里随便抽出一个人来,是安徽某农村的。电话接通,是个村长,我问某某人的情况,说你们辽宁的警察积大德了,某某人被人拐骗后,全家上有老下有小,都活不下去了,后来你们那个警察给送了回来,现在在家过的可好了。再问下一个,是个孩子的父亲,说孩子高考失利后,精神失常,家里人以为他外出寻死了,孩子的爷爷奶奶全为这个生病了,现在孩子回来了,重新上了复读班,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。我把电话给老李,老李也很激动,说孩子好了就好,有时间让他来丹东再玩。放下电话,他脸上挂满泪花。
为他人高兴而落泪,证明了一个人心底的善。我不知为什么,心底里原先对此事的一点点怀疑,却刹那间对一个小人物由衷地敬佩起来。
我那时坚信新闻界的名言“好新闻是用脚跑出来的”,我和他约定,明天下班后随他一起去找“彪子”,我必须用自己的眼睛证明一件事的真实性。
第二天,同事走了,我留下。
下班,老李骑着自行车来接我。他穿一身警服,是那种橄榄绿色的老警服,衣服皱皱巴巴,加上他满是皱纹的脸,穿在他身上一点不精神,与我那时常想的警察威武形象相去甚远。我和他一起沿街走,不时有人和他热情地打招呼,路边小店的店主、甚至卖雪糕的老大娘。老李说,他们都是我的“眼线”,发现流浪人员了,就打电话给我。我偶尔停下来,和这些人闲聊几句,这些普通的百姓不会刻意藏否人物,他们的眼睛是最亮的,他们无一例外地对我说:“老李,好人啊,这年月那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。”只有一个中年人对我说:“他呀,就是个彪子司令。”语气里透着无奈、敬佩和怜悯。
在火车站广场,老李眼尖,一眼发现了几十米外一个垃圾箱旁翻东西的人,说咱俩过去看看。近前,果然是一个流浪汉,长发过肩,一绺一绺的,带着草屑;脸上满是污垢,只露出两只眼睛是白的,仿佛能揭下来做个假面具;身上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军大衣,照时髦的说法,活脱脱一个犀利哥的造型。老李近前,问:“小兄弟,你是哪里人?”犀利哥警惕地翻着白眼,把找到的几个破苹果塞进怀里,仿佛怕老李抢他的。垃圾箱臭气逼人,我捂着鼻子远观。老李不捂,仍然和颜悦色地说:“你看,我是警察,你跟我回家吧!”犀利哥翻翻白眼,一把推倒老李,转身就跑。老李顾不上起来掸土,起来就追。等我追到他们时,老李正一个胳膊挎着他的胳膊,往回走。犀利哥不知说啥,嘟嘟囔囔让人听不清。老李让我推着他的自行车,走到一个洗澡店前,说:“兄弟,你等我一会儿,我进去给他洗个澡。”店伙计看到老李,说:“怎么又捡一个?”老李嘿嘿乐,说昨天还没看到呢,肯定是今天刚到丹东的,让我给碰上了。伙计说,您进去吧,别让他进池子就成。老李说,帐记我头上,回头一块给你结了。
老李带着犀利哥进去了,我闲着没事,和店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伙计说:“这老李呀,真是好人,可人也有点彪,这事,政府都不管,就他一个人吃饱了没事干……”这话,往下没说,说出来估计也不好听。
约摸有一二十分钟的时间吧,老李带着犀利哥下来了,又转进了旁边的理发店,理发的小伙子也认识,说:“老李,你自个给他剪吧,给这人剪我手有点颤。”老李有点低三下四地给人赔不是,说影响你做生意了。其实店里没一个人,是人家不乐意给这种人剪。老李拿过推子,眯着眼给犀利哥剪发。
带回家,老李又给他找了身自己的衣服换上。老伴坐在一边生气,气鼓鼓地,意思是给我说,怎么样,又捡一个吧。但气归气,饭还是做。做好饭,老李劝我一起吃,我有点拿不准,与一个流浪汉一起吃饭,心里总有抗拒心里。老李也不勉强,拉着犀利哥坐下吃,一家人还没吃,犀利哥嘿嘿傻笑着,伸手就去抓菜盘里的菜,一家人扭头谁也不吃了。
好不容易让犀利哥安静下来,老李拿话套他,问他是哪里人,怎么到的丹东。犀利哥眼神迷茫地看着老李,不知道问的是什么意思。套了半天,老李说:“听他口音,可能是内蒙赤峰一带的人。”然后,他拨打电话,找当地民政部门、公安局、收容所。我就静静看着,看老李怎么找。偶尔打电话间隙,我问他干嘛不把他送到收容所,他说送到收容所谁这么认真地管呀。问怎么不用单位电话,说我这是业余时间,也不是工作,怎么能用单位电话。问这样的人找到用什么用啊,说谁都有家,家里人能不挂着吗,对别人最无用的人,对家里也是一份牵挂啊。说到这,我无语,我承认与老李比,我内心还藏着无数个小,这个外形略有些猥琐的警察,他的内心远比我高尚得多。
电话打了无数个,也没个结果,犀利哥却悄然靠在椅背上睡熟了,口水沿着嘴角往下淌。老李不嫌脏,拿起毛巾给他擦。
我告辞,出门开玩笑说:“老李,晚上睡觉小心些,别让这种人做出什么傻事来。”往下的话我没好意思说,今晚注定是老李陪着这犀利哥睡了,我是怕这犀利哥晚上犯了病掐死老李。老李嘿嘿乐,说咱是警察,不怕这个。
再后来,我写老李的稿子发表了,《人民日报》等几十家报纸进行了转载。我当年用的标题就是那个小老板的话,叫《彪子司令》。但以我当年的功力,总隐隐觉得那篇报道还没有写透,有点亏欠老李似的。
但老李不这么看,他有一天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,说:“兄弟,你帮我大忙了,现在全国每天都有人给我写信,让我帮助找人。还有全国不少好人给我提供线索,我现在找人好找多了。还有人给我寄钱,丹东不少人也乐意无偿帮助我。”但我总隐隐为他的安全担心,提醒他,他总是嘿嘿一乐,算做回答。
但不久就验证了我的担心。有一天,老李有事来省城,专程抽出时间来看我。他用笼子拎了一对白玉鸟,说是送给我的。上次,我在他家闲着没事,乘他打电话的功夫逗他的鸟玩,他以为我也喜欢,专程送来的。其实,我哪里会养鸟,只是在他家打发时间而已。但他的美意却得领。这对鸟我养了一段时间,每天喂它时,就想到了他这个人,让我忙忙碌碌的心暂时得以安宁。但不幸地是,这对鸟挂在阳台上,却成了野猫的美中餐。我请老李去楼下的小店吃饭,老李高兴地答应了,却乘上厕所之际,又把帐结了。送他走时,他走路略有些一瘸一拐的,问怎么回事,说不小心摔了一跤。他说谎脸红,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,他说,晚上找了个流浪汉,却没想到让他一下子给推到沟里去了,摔伤了腿。我说,你年纪也大了,不行,就别干这个了,也没人逼着你去干。他讷讷地不说话。
我每次去丹东,总要去看看这个朋友,他收到的信塞了好几纸箱子,锦旗结结实实捆了两捆。他来沈,也必然来看我。他这人有些老礼,来时,一定给我带点礼物,一对鸟、一条江鱼、或者是几斤蘑菇,不贵重,但总是些心意。他长年穿的,依然还是那身警服,屁股处磨的发亮。兜里还是永远揣一盒烟,他不抽烟,但问个道,求人帮个忙,他会给人点一颗烟,以表谢意。
大约是年吧,他被评为了什么模范,发了一万元奖金。我想这下子,他经济条件能宽松一下了。没想到,不几天,他在大连给我打电话,说用这钱办了个英烈子女夏令营,让孩子们出来玩几天。我说,孩子们自有政府照顾,也用不着你花钱呀,他说,他们的父亲是英雄,因公殉职,我是警察,得了点奖金当然该给他们花。他的逻辑,不是常人逻辑,没法和他争辩。
他从来没求我办过什么事,只有一次,问我能不能从省上找领导说句话,让他别提前退休。他所在的单位是一家行业派出所,后来,公安部规定行业派出所必须转制,一部分年龄大或者不适合公安工作的人要提前退休。他说,我舍不得这身警服。他说这话,我觉得出自他的口是真诚的。他眼里,含着泪花。
但我人微言轻,怎么能和省里领导对上话?又不忍伤他的心,说我抽时间试试吧,算做搪塞。
好在他终于没有提前退休。有一天,他打电话给我,说在沈阳开会,议程紧,出不去。我去看他,才知道他被选上了省人大代表。还是那身老警服,还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,还是嘿嘿一乐的厚道表情。我说有这好事,怎也不告诉我一声?他还是嘿嘿乐,说有了人大代表身份,找人寻人方便多了。他拿出一份提案,说我文化水平浅,你帮我润色一下吧。我拿起看,是一份关于改革收容制度的提案。那时,全国的收容极尽不合理处,他的这份提案切中时弊,提案中有大量的案例数字,想来他费了不少力气的。我对此没有研究,不敢评论,只好匆匆帮他修改一下病句。后来,收容制度改革,我不知这里面有没有他的一份功劳。
闲谈,他说二儿子大学毕业了,没有工作,他也不好意思去找领导,说咱是人大代表,为私事会良心上过不去。他正让孩子在家做一个网站,说叫“寻亲解难网”,马上就开通了,买了数码相机和电脑。他还说,等经济宽裕点时,再买个二手车,找人寻人的范围就大了……
我听着他的设想,盘算了许久,终于问了他一个搁在心头许久的问题,说:“老李,你是出于什么心理帮人找家的?”
他还是那句老话:当年,我父亲12岁从山东逃难到东北,一路又累又饿,躺在雪窝子里等死。“叮当,叮当”,此时一驾大马车恰巧路过,车上的人说:“救命要紧!”父亲因此得救。———“父亲去世前告诉我,以后有条件了,多想着点落难的人。”
他这话说的没有一点矫情,对一个不善言谈的人来说,感恩也许真是出自他的内心。可我总有个疑虑,党性修养比他好的人、经济条件比他好的人、学问比他大的人,为什么就没有他这份发自内心的爱呢?
一晃,我在人浮于事的所谓事业中也渐渐走向了中年。老李前几年也退休了,联系日渐稀少,这几年更近似于无。可是,半夜每每惊起,总是不期然想到他,拷问我的灵魂——人这一生怎么才算有意义,人活着是为什么呢?
老李给了我故事,却没有给我答案。
作者:一只有思想的乌鸦